對街角之戀

　　「過來一點、再過來一點點……對就是那裡，來，把招牌放下來。」

　　那天是一如往常的上班日，豔陽高照、車水馬龍，忙碌的路口瀰漫著鬱悶燥熱揮之不去的廢氣。路上行人無論是推菜籃的、提公事包的、穿短裙高跟鞋的，個個都是滿臉的不耐與疲憊……我想，或許我也是一樣吧。

　　──雖然並不會有人在意轉角旁的小小全家是否也為了夏天而煩悶。

　　頂著烈日提供涼爽冷氣與飲料與餅乾點心布丁實在不是件好受的事情，尤其是當你看見人們拿著冰涼飲品在電動門間來來往往，自己卻喝不到任何一口的時候。如果能夠選擇，我寧願坐落在偏僻鄉間。聽說那裡空氣清新、早晨有清亮的鳥鳴，老人家們甚至會在路邊搬張椅子悠哉地閒聊上整天。遠方的翠綠山谷、沒有大廈的藍色天空、和地平線上美麗的落日晚霞……

　　啊，也罷。身為便利商店，現實早就逼得我提早認命了。


　　所以說，那天對街角的工人忙碌地上上下下拼裝新裝潢時，我僅是茫然無意識地失神瞪著遠方。原本那裡是家蒼老的書店，聽隔壁便當店說，老書店從六十年代就站在那裡了。時光荏苒，即使當年風光一時，現在也只落得每天被公車廢氣嗆得半死的地步，實在令人於心不忍。月前，終於決定要在博物館裡安養了，一間書店最好的歸宿莫過於此了吧！左鄰右舍們甚至在安靜的夜裡一起辦了小小的歡送會。

　　……當我回神的時候，對面已經架好了嶄新的招牌了。紅綠相間的條紋，中間是紅色的數字「7」，還有一排ELEVEN小字。


　　「新鄰居呢。」身邊便當店悄悄傳遞訊息，相鄰的水泥牆微微震動著。

　　「是啊。」我應了聲。還關著鐵門的大門角度正好與我相對……那豈不是說以後我倆得面面相覷上好幾年？

　　「聽說，是與你一樣的便利商店喲。」


　　此時起了一陣輕輕的微風，掃去了街口大半的煙霧。

　　──然後，對街的鐵門開了。


　　＊　　＊　　＊


　　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便利商店是不會闔眼休息的，不像其他早睡晚起的店面。因此即使是沉靜的夜裡，我與對面新鄰居仍得繼續對看著。其實，嚴格說來我們並不是正面相望。大約差十度的距離，但這個角度卻落得更尷尬的局面。既不能光明正大的好好欣賞，想別過眼又嫌太刻意。

　　最慘的是不能聊天吧。你聽過兩家店隔空喊話的嗎？所以商店們的談天，都只是悄悄地經由牆壁震動。要和對面商店聊天唯一的方法，得經由整排街的店幫忙傳遞消息──而且還不知道傳不傳得到、就算傳到了誰曉得會否有人從中做怪呢？

　　「嘿，不賴吧，對面那個新來的。哪像之前的垂死老人，一點趣味都沒有。」一旁的服裝店說道。相鄰了幾十年的老鄰居，能說的該說的也早就聊完了。附近有家新開的店，大家都十分好奇。

　　「一定很受歡迎啊，是個這麼漂亮的小店呢。」便當店接著說。

　　在陽光下閃耀的紅綠招牌、透明得幾乎看不見的玻璃門，乾淨整潔的對面鄰居一早就是神清氣爽的模樣，精神抖擻地接待每一個顧客。我幾乎感到他對未來充滿期盼的興奮心情，滿腔熱血地想做一個全世界最親切最溫暖的便利商店。

　　「喂，小子，你居然獨占了新來的所有眼光！真是好狗運！」服裝店心理不平衡地提高音調，震得店裡客人驚懼地東張西望。

　　「有嗎？」我困惑地反問，不經意抬眼一瞧──卻見新鄰居正直直地看著我，望進心底似的。

　　接著，他向我溫和地微微一笑，閃爍著璀璨陽光。

　　──早安，很高興認識你。


　　我卻一時間慌亂地不知如何是好，匆忙擠出一個嘴角扭曲的表情算是回禮，當下簡直窘得想馬上人間蒸發。（怎麼一見面就是儀態盡失的樣子！）

　　但新鄰居只是露出另一個釋然的淺笑，接著把注意力移開像是和身邊的商店聊起來了。

　　「靠，連看都不看我一眼！」服裝店越來越不滿。

　　「也沒瞧過我呢。」便當店悠悠地說道。

　　可是這又不是我的錯。「……對不起。」


　　「你們都是便利商店喲。」便當店若有所指地續道。


　　＊　　＊　　＊


　　隔著條街天天相望的商店處處都是，眉來眼去時間久了也會生情，所以面對面的商店成為情侶夫妻是很常見的事情。雖說結成夫妻後也不能做什麼，頂多邀請四周親友慶祝（說穿了就是宣告所有權），然後繼續維持柏拉圖式的愛情。比起來，相鄰的店家婚後就幸福多了。

　　不過我們有個不成文規定──同種商店不可成為夫妻。就像人類一樣，聽說同性別的人也是絕對禁止在一起的。

　　其實相似的店也很少直接開在對街，除非像重慶南路或是五分埔那樣……

　　噢，聽說他們關係亂得很。


　　所以周遭的店們不只是關注新鄰居，連我也似乎多承受了不少的眼光。

　　新鄰……不對，現在我在心中偷偷地喚他小七。新來的小七總是毫不在乎地直勾勾看得我心慌，清晨的早安微笑永遠只衝著我而來，渾然不知商店間的規矩似的。服裝店早就懶得抱怨了，現在反而換上一副狐疑眼光，每天在我和小七間來來回回著。

　　而便當店只是偶爾置身事外地冒出一句，「新來的又在看你了呢。」

　　我一抬眼，馬上又碰到了小七那道炙熱的殷切目光。明明是涼爽的夜晚，但全身卻莫名地滾燙起來。

　　心怦怦地跳著。


　　「很開心嘛，小子。」服裝店冷冷地拋出一句。

　　我大吃一驚，連忙收起相觸的目光。「不，我只是……沒什麼。」

　　「看上人家了？」他毫不掩飾地劈頭就問。

　　「什麼？」我嚇得連招牌上的灰塵都抖了下來，慌忙地故作鎮定。「怎麼可能嘛，是家便利商店耶。」

　　「但最近你的業績直落喲。」便當店事不關己地插嘴。

　　「我……」


　　他說的沒錯，這幾週來我的顧客越來越少。

　　我只是希望小七開心。那麼熱情充滿期盼接待著每個客人的他，若績效不好，不是很令人失望嗎？所以我刻意地讓自己越來越沒品德，光這星期店門就夾到三個小孩，還有一位媽媽在店裡被雜物絆倒。

　　只希望你開心。身在對街角的我，這或許是唯一能做的事情。但小七──從來沒有移開過深切目光。

　　──不行啊，小七。這樣是不可以的。

　　（「你們都是便利商店喲。」）

　　十字路口的斜對角，即使隔不開思念，但是至少還能維持那樣不近不遠的安全距離。比起砸毀了曖昧的友情、不顧一切地違背正常道理與你在一起──

　　我寧願這樣就好。

　　這樣……能夠保持著十度差距，既無法光明正大地互看、又不能刻意別開眼的距離。

　　只要這樣就好。


　　＊　　＊　　＊


　　「嘿，聽說了吧。」

　　「那兩家墮落的便利商店嗎？」

　　「真是噁心。」

　　──「但不是挺有趣的嗎？」便當店悠悠地插嘴。

　　「愛情啊。」他說。


　　小七看穿了我的心意與計謀。當我發覺不對勁時，他的客人已比過去跌落60%，路人抱怨連連。小七的手段更狠，不只用自動門擾亂客人，還不時有一灘灘的飲料潑灑在地上。甚至連野狗都來了，總是有兩三隻在店裡繞來繞去。

　　店長終於經營不下去了，於是──

　　在南京東路上的全家與7-11，在幾天內相繼結束營業。


　　＊　　＊　　＊


　　最後一夜，我向左右鄰居道別。店裡所有貨品已經收拾乾淨，卡車也停好了。

　　「晚安。」我輕聲地說。

　　「哼。」服裝店不以為然地別過眼。

　　便當店笑了笑，「你瞧。」

　　我望向對街角。小七也整理完畢，仍然斬新的紅綠招牌，正由工人們慢慢卸下來。想起每天互道早安，二十四小時無時無刻的相伴，小七的笑、小七的滿腔熱情，小七……毫不在乎地趕跑每一個客人，我幾乎要落下淚來。

　　對不起，我們短暫不受祝福的戀情。如果我，我當時沒在你第一次道早安時回禮，如果我拒絕了你所有的期盼目光……

　　……咦咦咦，等、等一下。


　　「卡車只有一輛？」我困惑地問道。

　　「看來要一起走呢。」便當店一如往常悠悠地說道，「Bon Voyage。」

　　服裝店忽地不甘不願地罵著。「快和你的死情人滾吧！」

　　相鄰水泥牆傳來熟悉的輕微震動，我忍不住低聲地笑了。

　　「謝謝。真的謝謝。」


　　在晚風吹拂下，我被工人搬到了卡車上。然後──

　　──小七來了。


　　「嗨。」

　　「嗨。」

　　「一起走吧！」

　　「嗯。」


　　小七的笑──不只是看見，

　　我聽見了。